[Kotone Wakabayashi] 14 / DAY 3


日光被隔絕在幾重布簾之外,我們彼此擁抱著,讓人有種神秘的滿足感,但是又混雜著許多不安和罪惡,好像哪裡出了問題。我們怎麼可能永遠在一起?

想起米凱爾說過的話,這樣有什麼不好,是啊,為什麼不可以?可是,就好像踏上了什麼不該踩入的禁區,或是小時候失手砸壞了什麼貴重的小東西,一切都無法重來了。但我並不後悔。

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現在的我實在無力思考。我感到眼皮沈重,逐漸沈入幽暗而深沈的睡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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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煙霧沈重地劃不開,我覺得自己走在一條很長的通道裡,像是昨晚走過秘道時的感觸。我看不見前面和後面的路途,只是覺得有很重要的東西必須去找。

我慌張地轉身退後兩步,又往前跑,路上一片空蕩蕩,沒有什麼阻擋,前面好像有一座門。

濃霧散開,四周變成荒野,草原中央是一座高聳的城門,底下有一座棺木。不知道放在那裡多久了。我猶豫的走過去,感覺自己踩在枯黃的草地上,那個棺木是打開的?可是看不到裡面是什麼……

我左顧右盼了一陣子,緩步前進,越往前走越覺得說不定那是我要找的東西。但我非常害怕。我雙手握拳,咬牙走過去彎下腰來,克制著發抖的手撐住棺木邊緣,然後探頭進去。

一陣冷風從裡面吹出來,風越來越大,吹得我的頭髮亂飛。一叢黑髮在那棺中一起飛揚,裡面的人穿著白色的屍衣。

我看不到他的臉,頭髮太多太濃密了,一直長到腳踝邊。冷風很強,我覺得手腳冰冷。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讓我把手伸進棺木,觸摸那人的臉,緩緩撥開他的頭髮。

我看到了自己。

『她』緊閉著眼睛躺在棺木裡,像是一面鏡子,她對我笑了。我困惑地看著她的額頭,也有一隻眼睛,只是那睜開的眼睛看著上方,半空中,城門頂。

「你是誰?」

她沒有回答,臉上的一雙眼睛也順著視線望著上方,半空中,城門頂。順著視線我望向頭頂上的城樓。上面掛著頭顱,妳怎麼沒注意到呢?一排滴著血的人頭。

「快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我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些?」

她依舊沒有回答,我漸漸認出那些被屠戮的頭顱,有些容貌好像很眼熟,有些則不是。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邊說邊發抖。因為我看到松浦的、米凱爾的、阿顯的、克利斯汀的、父親的、管家傭人的……無數的長列,彷彿蜿蜒死人的隊伍。

冰涼的手掌拉住我往下拖,我跌進棺木裡,不是,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冷風越來越強。

我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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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柔軟的椅墊接住了我,我坐在一輛車上,開車的好像都是足以信賴的人。沿路一片漆黑,有很多燒毀的房子,和像幽靈一樣沿途乞食的的人,沒有電燈,只有光芒微弱的小小煤炭爐子。

「我們……要去哪裡?」我眨眨眼,不安的左顧右盼。

「我們已經到了長崎市街,但是現在再往前走可能很危險。」

「是的,沿途也可能有對我們不懷好意的人。」這兩個穿著西裝的白人教養良好,讓我覺得可以信任他們。

「那我們不要去了?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當然,一切依您的意思辦。」

「畢竟才剛終戰,情勢還不穩定。」

「啊?這……戰爭?」

「是的,真是太殘酷了。可怕的新武器炸毀了整座城市。」

長崎?戰爭?我低頭看到自己蒼白而皺縮的手,柔軟而上等質料的衣服,還有一把精細的手杖。從後照鏡裡一撇,我是個非竟然常慈祥和藹,像是不會捏死一隻小蟲般的白鬚老人。

我伸手觸摸額頭,碰到一頂舒服的黑色有沿軟帽。我很清楚帽子底下想藏的是什麼。

「路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可能是倒下來房屋的碎片,擋住我們的去路了。」

「那麼,還有多遠呢?」我其實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

「太暗了,已經都沒有路標。我們先下車移開一點路障,看看能不能再前進。」

透過車子的大燈,我看到這兩個人下了車,路上真的有一堆像是瓦礫或是木片的東西,還有個人影。我下車用手微微擋住車燈發出的強光。那是一個小孩子,他半跪在地上,用手慢慢地扒著廢墟,動作很慢、很虛弱。那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緩步走過去,蹲下來細看,著實吃了一驚。黑夜裡模糊的身影慢慢地扒著,那是一個小男孩,可能有點營養不良,身上有好幾處很嚴重的燒傷,滴著膿血。

「……小朋友你要找什麼?我幫你好嗎?」

他完全沒注意到我們,還是摸索著,把瓦礫碎片撥到一邊。他慢慢轉過頭來,眼睛無神地看著我的方向,好像瞎了一樣。滿是塵土的臉上有兩行乾涸的淚水。他發出啊啊的聲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在下面……在下面……」小男孩用破碎的聲音說。

「什麼東西在下面,誰?是你的親人嗎?」我有點擔心地看著那堆瓦礫,這樣被埋著的話,恐怕存活機率不高。

小孩掙脫我撲在地上扒了起來,那兩個人也悲憫地搖了搖頭。

「房子燒垮了倒下來。」

「應該是沒有希望了。」

「可是、可是……」放眼望去,這附近是一片殘破零落。為什麼我會看到這些?

「這孩子精神錯亂了。」

「還瞎了。」

「我看不要管他吧。」

「你們兩個快去找人來幫忙。」

「是的。」他們同時回答。

我抱著這個可憐的小孩,決心要治療他的燒傷和瞎眼。我感覺到自己軟帽下的眼睛睜開了,正在灌注力量,傳入雙手,那是一股暖流。這個孩子會好起來的,我很確定。這個想法讓我安心了些。

我伸手抹抹他髒污的小臉,一股像是愛意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睡著了,好像暫時不知人間疾苦,戰爭之慘也被隔絕在睡夢之外,我抱著他也閉上眼睛,覺得有點累。

「我累了。我們回去吧。」我請那兩人把小孩帶到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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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棺木裡,石頭的感觸冷硬,天空降下的血雨濡濕了整座城樓,痛苦的門扉。在冷風和黑暗中,狹小的棺木裡有人伸手環抱著我,像是要保護我抵抗這個世界。

他睡著了,表情安詳,像是兩個人只要在一起就會沒事似的,人間之慘也被隔絕在睡夢外,我微笑著也閉上眼睛,那是松浦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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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Timeout / Gerb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