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 五神傳說新傳:潘里克的惡魔 (04)

原著:Lois McMaster Bujold

譯者:Arty

      潘里克在晨光中背著他的馬鞍包來到入口大廳,他沒想到佩塔也來送別。她身材圓潤,陪同的是一對皺著眉頭的兄妹。

      「佩塔!」他走到她身邊,只是她卻後退,似乎帶著顫抖的微笑。

      「你好,小潘。」他們不確定地互相看著。「聽說你要走了。」

      「只是到馬騰斯布里奇,不是天涯海角。」他嚥了口水,終於說道:「我們還訂婚嗎?」

      遺憾的是,她搖了搖頭道:「你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嗎?」

      「呃……不。」兩天前,他對自己的未來瞭如指掌。而今天,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確定這種變化是不是進步。

      「所以——所以,你知道這很困難,對我來說。」

      「嗯,是的。肯定是。」

      她伸出手,又將手縮回背後互相握著說道:「很抱歉,但是你知道,要任何人嫁給一個一句話就能把她燒死的男人,真的很令人害怕!」

      他寧可用吻點燃她:「任何人都可能用火炬燒人,但他一定是精神錯亂!」

      女孩只是不安地聳聳肩:「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為了遠行,你知道的。」

      她向她的兄弟示意,他遞出一個大袋子。潘打開袋子,裡面果然裝著一個巨大的奶酪餅。「謝謝你。」潘說。他看了一眼鼓脹的馬鞍包,倏地轉身遞給了等得不耐煩的甘斯道:「拿著,找個地方放吧。」

      甘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照做了。

      佩塔生澀地點了點頭,但不敢靠近潘。顯然他不會得到什麼溫柔的告別擁抱。「祝你好運,小潘。我會祈禱你一切順利。」

      「我也會為你祈禱。」

      兩名神殿守衛牽著備好的馬,站在外面。已故女巫的裝備放在一匹結實的矮腳馬身上,甘斯正在上面固定奶酪袋。潘準備翻上另一匹馬。

      正要上馬時,有人叫住他。看來他還要再忍受一次痛苦的告別。當佩塔和她的兄弟姐妹正要匆匆離開,潘的母親和洛奇剛好趕來,雙方尷尬地互相點頭。他的家人看上去不像昨天那麼煩躁和疲憊,但仍然不開心。

      「小潘,」洛奇表情嚴肅地說:「願五神在路上保護你。」他拿出一小袋硬幣,潘驚訝地接過。

      「戴在脖子上。」他的母親焦急地告訴他:「我聽說城市裡的小偷可以摸走腰帶上的錢包,完全不被發現。」

      出於這種謹慎,繩子已加長了。潘聽話地照做,把柔軟的皮革塞進襯衫,趁機偷看了一眼。銅幣多於銀幣,沒有金幣。這至少讓他不完全像是聖殿餐桌旁的乞丐。

      潘站著準備堅強地忍受母親含淚擁抱的尷尬。但杰拉德夫人雖然趨前,身子卻像佩塔一樣停住。她舉起手向他告別,彷彿他已轉身離開視線,而不是站在原地。

      「保重了,小潘!」她的聲音懇切而破碎,說完轉向洛奇。

      「好的,媽媽。」潘嘆了口氣。

      他翻身上馬,甘斯幫了他一把。潘當然可以將自己結實的身體抬到馬鞍上。但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從前天有人把他抱起來扔到那張床上後,就再也沒有人碰過他。

      神殿守衛示意他們前進,一行人騎馬沿著鵝卵石鋪成的主街離開。街道兩旁的房屋刷成白色,半木結構。在早春的寒冷中,還沒有鮮花點綴窗框。潘在馬上轉身,最後一次揮手,但他的母親和洛奇已回身進房子,並沒有看到。

      潘清了清嗓子,問那位名叫崔克的神殿侍衛:「露西亞博學士昨天下午的葬禮還好嗎?他們不讓我參加。」

      「哦,是的,被神帶走,很順利。還有白鴿和其他人做見證。」

      「我懂了。」潘猶豫道:「我們可以在她埋葬的地方停下來嗎?就一會兒。」

      崔克哼了一聲,但無法拒絕這個虔誠的請求,所以點了點頭。

      聖殿誓約者的墓地位於城牆外,在出城的路上。他們轉往墓園,崔克護送潘到新的土丘,還沒有墓碑,甘斯和威爾倫則在馬背上等著。

      在潮濕的黎明中,沒什麼可看的,也沒什麼特別感覺,儘管潘試圖艱難地接收周遭一切。他低下頭,默默地祈禱。他的禱詞結結巴巴。他曾在一些葬禮中唸過,包括他父親、小時候就死去的另一個兄弟,和一些年邁的僕人。墳墓分毫未變,但他內心的某種東西似乎放了下來,彷彿得到安撫。

      他再次上馬。當他們穿過河流上的木橋時,崔克催促他們小跑步。小鎮落在後面了。

      前兩天明媚的陽光,如同錯位的夏日氣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常見的濃霧與濕氣。清晨之前可能會變成陰冷的毛毛雨。北方的高山將白頭藏在雲層,雲像灰色的蓋子一樣,籠罩在廣闊的高地。路沿著河流向下游延伸,進入平坦的土地——或者至少山谷變寬,山丘縮小了。潘想知道他們多久才能瞥見烏鴉山脈。高原另一側的長石籬,將崁東斯與南方的韋爾德領地隔開。

      大部分時間,聖殿守衛都要他們騎馬小跑步爬山,這是可以在最短時間移動最遠的跑法。這不是信差的快步,不過這種騎法仍需要換馬,而他們的確在中午時抵達聖殿驛站。他們經過農車、馱騾、牛羊和小村莊的鄉下人。有一次,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一群行進中的長槍兵,這些長槍兵是前往其他領地作戰的新兵。「很像德羅沃」潘心想。他想知道有多少人可以踏上返鄉的路。做生意賣奶酪或布料也許更好,但最賺的還是跟軍隊做買賣。儘管士兵們很少這樣做,賣的也很少是奶酪。

      潘一邊上山,一邊和護衛閒聊。他很驚訝得知他們不是露西亞聖徒的長期隨扈,而是邊境城鎮賴斯特臨時派給她的人馬。當時她正要離開達薩坎,前往馬騰斯布里奇。女僕瑪爾達也是如此派遣的。甘斯得知瑪爾達作證後便被允許回家,感到非常生氣。崔克和威爾倫則非常憂心,不知道他們的上級得知他們在路上失去了護送對象會說些什麼,儘管他們根本無力阻止事情發生。他們擅長與惡人交戰,而不是惡病。至於她心愛的惡魔撞進一個領主小子的身體……似乎沒有人能預先得知這事。

      他們走過四十哩的泥濘道路,在黃昏時分抵達一個樸素的小鎮。鎮裡一座聖女教會收留了他們。一位面帶微笑的侍僧為潘送來熱水和食物,他感激地回以微笑,但她並沒有逗留。他看到門外有一名當地的衛兵站崗。潘猶豫地打了聲招呼,就退了回去。累得顧不上了。

      他的房間和之前的收容所一樣狹小,但佈置得更好。繡花靠墊椅、帶鏡子的桌子,還有顯然是為女客人準備的凳子。春之女兒神的房子更有可能招待女客人。潘拿出梳子坐下,鬆開髮辮,並解開纏繞了一整天的糾結頭髮。他漂亮的淺金色頭髮很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他抬頭看了一眼鏡子,嘴裡說:「對,讓我們再看你一眼。」

      潘愣住。惡魔又醒了嗎?他的下巴緊閉,喉嚨收緊。

      這傢伙究竟是如何感知外界?它能依靠他的視覺、聽覺?他的想法?它是否必須像他的聲音一樣輪流向外看,還是它一直在那裡,就像一隻棲息在他肩上的鳥?

      他深呼吸放鬆肌肉說:「你想說話嗎?」然後等著。

      「想看,」惡魔從嘴裡說:「我們想看看我們買了什麼。」它的聲音相當清楚,口音像是馬騰斯布里奇一帶有教養的韋爾德人,就像露西亞一樣。

      潘過去並不常照鏡子,因為他很快就長得夠高大,足以躲避一心想把他當作大洋娃娃的姐姐們。他覺得鏡子裡的容貌突然變得陌生,但是仍然看得很清楚。他們似乎一起共享他的視覺。

      有人告訴他,他的臉和他的身體一樣瘦,骨架很好。他小時候皮膚很白,還好他對自己的鼻子長相很有自信,長睫毛勾勒出媽媽親切稱為湖藍色的眼睛。根據潘的觀察,湖泊通常是灰色、綠色或白雪皚皚。如果在寒冷寂靜的夜晚,則結冰則呈黑色玻璃狀。也許在罕見的明亮夏日,湖泊可能是某種藍色吧,他猜想。

      沒有人和他說話,沒有聲音告訴他任何事情。他弄錯什麼了嗎?他呼出一口氣,放鬆喉嚨,也努力放鬆疲憊緊繃的肩膀。他直接問道:「你能回答問題嗎?」

      哼了一聲,「如果不是太愚蠢的問題。」

      「我不能保證。」

      至少從他喉嚨裡發出的「嗯」聲似乎沒有敵意。

      潘以他能想到的最簡單的問題開始:「你叫什麼名字?」

      驚訝的停頓,「我的騎師叫我惡魔。」

      「這就像稱呼你的馬為『馬』,或稱我為『男孩』或『人』啊」他匆忙補了一句:「連馬都有名字。」

      「我們怎麼樣才能有名字——男孩?」

      「我……大部分人通常是由父母命名,生物是由主人,有時是繼承。」

      隨後是長時間的沉默。這傢伙似乎沒期望他這樣做。

      他的嘴猶豫地說:「我想我們可能是露西亞。」

      另一個聲音反對道:「可是哈維亞呢?還是安柏蓮?」

      另一個聲音用潘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什麼,語中的抑揚頓挫似乎在戲弄他的理解力。他聽出「烏梅蘭」可能是另一個名字。更多不認識的話語從他口中吐出,三個聲音、四個,他昏頭了。最後出現的是含糊不清的咆哮和奇怪的尖叫聲。

      「你活了多少……」潘驚訝地問道:「多少……世代?」這個老惡魔附身過多少騎師,並因此複製(或偷走)多少生命?

      「你要我們計算?」

      潘的眉毛揚起道:「是的。」他語氣決定。

      「這有個代價,他不知道代價。」那個口音是…….達薩坎人?

      「露西亞最近付過了。」露西亞的聲音說:「餘額還很長,逐漸減少。」

      懷疑的停頓。「十二。」一個聲音說。

      「這要算上母獅和母馬。」另一個聲音喃喃地說:「我們必須算嗎?」

      「所以……你是十二個人,還是一個人?」潘問道。

      「是的,」露西亞的聲音說:「都是。同時。」

      「所以像是,嗯,像是議會?」

      「……我們像吧。」聲音沒有什麼起伏。

      「你們都是,呃……女士?」

      「這是慣例。」一個聲音說。另一個人卻補充說:「她不是女的!」

      潘想著,按照慣例,惡魔會傳給另一個同性別的騎師。但顯然這不是神學上的必要,否則他就不會變成這樣。親愛的神。我剛剛加入了十二個隱形姐姐組成的議會嗎?可能是十個,如果不算母馬和那個什麼……母獅?難道他們剛才爭論名字時,也有動物發言嗎?

      「我覺得你最好有一個名字。」潘說:「不過,如果我想和你們之中特定某人說話,我想那個人可以——繼承——她前騎師的名稱。」十二個嗎?他應該可以解決這問題。

      「唔。」這是滿懷疑慮的聲音,來源不明。

      「我有兩個名稱。」他說:「潘里克是我的名字,杰拉德是我的姓氏。你們所有人可以取一個共同的姓氏。」

      潘希望隔壁沒有人能聽到這一切——畢竟都是他的聲音。難怪瑪爾達認為女巫的話令人費解。他想補問一句:「你們是用這種方式和露西亞博學士說話的嗎?」

      「即時。」露西亞的聲音說:「我們無聲對話。」

      這樣要花多少時間?潘想知道。如果持續時間夠長,一個人會不會不再知道哪個聲音是他自己的?他不寒而慄,但又馬上將思緒拉回道:「當我指稱你們所有人時,應該要一個名字,不是叫惡魔。看在五神的份上,名稱應該要比狗名字更好聽。如果讓我來取名呢?算是個禮物如何。」

      這次的沉默非常久,他不知道這傢伙是不是又睡著,或者躲起來了。潘也不知道當他感覺不到或聽不到它時,它在做什麼。「在十二個漫長的生命中,」它終於平靜地說:「沒有人送過我們禮物。」

      「好吧,那不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沒有身體,所以別人怎麼能送你物質禮物呢?但名字像是空氣、思想和精神象徵的東西,所以可以送你精神象徵,對吧?」他覺得這事情有點進展。也許因為他最近曾考慮訂婚,所以他冒險地說:「像是求婚禮物。」

      他感覺到某種憤怒「哼!」但沒有聲音。他是不是把這個混沌生物搞糊塗了?考慮到它對他造成的影響,這似乎很公平。

      但隨後一個曖昧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你要給什麼名字?杰拉德的潘里克。」

      其實他還沒有想到,有點驚慌失措,但隨即穩住,突然出現靈光乍現。「迪斯蒂蒙娜,」他堅定地說:「我小時候在一本索恩故事書中讀到的,聽起來很不錯。她是一位公主。」

      潘的鼻子發出微弱的氣息,似乎有點受寵若驚。

      「有趣,」露西亞的聲音說。這似乎是主要的發言聲,因為最新嗎?或是她擁有這個生物的時間最長?還是什麼其他原因?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潘疲憊地打了個哈欠。他們在投票嗎?他是不是憑著直覺發動了一場內鬥?那可能很糟糕。他正想收回提議時,一個曖昧的聲音道:「接受。」

      「那就叫迪斯蒂蒙娜囉!」他鬆了口氣。他在想,當他們彼此更加了解後,是否可以簡稱為「迪斯」,就像「潘」一樣。可能可以吧。

      「我們感謝你的精神禮物,漂亮的潘里克……」聲音漸漸變弱,變成像是疲倦的耳語。潘猜想這個遠去的生物要過夜了。

      和他一樣。他頭暈目眩地倒在床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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