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rman Stansfield] 9 / DAY 5


走出建築物,身體的不適感逐漸消失。白色石像仍和男人激烈地爭論。石造建築物起火,搖曳的光影令人莫名地亢奮起來。

沒有其他 Tremere 的蹤影。敵人不堪一擊。事情似乎太容易了。

身旁的 M,正打量我的視線。

「妳可以幫我照顧薩爾達一會?我去找其他魔法師。」

「我以為我們已經協議過了,我不負責這種事。」M 微微一笑。「或許,趁現在離開不是正好?」

「那好。妳可以離開,女孩留下。」

她的手擱在女孩肩膀上。這算什麼?宣示所有權?

「哦?...為什麼?」她眨眨眼睛,目光掠過倒在一旁、性命垂危的薩爾達。

薩爾達已經一腳踏進鬼門關。如果不快施救,恐怕撐不了多久。

這裡只有我。

「妳的記性不錯。妳不負責我們的安全。但我們沒答應讓妳帶走女孩?」

她慢慢地笑起來。女孩不知所措,交互看著我們二人。

「不。你們說的是...『讓她自己決定』,不是嗎?」

「那是關於去留的決定吧?」

我瞄薩爾達一眼,暗自忖度。走到這一步,難不成被黑吃黑?也罷。反正是卜洛克的事,而薩爾達又陷入昏迷。

定定望著 M。好一會,笑了起來。「好。算妳狠。反正是卜洛克的事。不過,妳要怎麼擺平我?」眨眼。「總不至於讓我白跑一趟?」

她也笑了。柔和的,那種照亮夜晚,柔和的笑容。純潔的惡魔。

「是嗎?...那麼,我有個美好的提議。」

女孩不解地望著我們,看到我們都笑了,似乎也放鬆了些。

「請說。」挺直身子,歪頭,雙手交叉腹前。

「Mr. Stansfield,你真的想當『救世主』嗎?」她頓了頓。

「有好處的話,不妨一試。」

「以現在你的能力,恐怕還是...不太夠?」

「所以?」下顎微抬。惡魔,純潔的惡魔。

「所以...我想送你一個禮物。在不遠的房間內,有名垂死老婦,一個 Tremere。...如何?」

「老修女?」我看著 M 身上的傷痕和燒焦的衣襟。「妳的意思是...」

無邪的微笑,她作了個手勢。

「送給你。」

笑容在我臉上展開,非常燦爛。

「...喔,送給我。」

「是啊,為了我們美好的友誼。」

女人的手,又落在女孩的肩膀上。

「似乎挺可口的。不過,這令人垂涎的食物,是否有毒呢?」

「唉,我也不喜歡 Tremere。你不用懷疑我的誠意。」

緩緩走到女孩面前,蹲下。女孩驚疑不定地回望。

「妳是自願跟著這位美女大姊姊走的吧。要乖乖聽話喔。」我輕聲說著。

說到『美女大姊姊』時,女孩看看 M,又看看我。點頭。

「我當然是自願的...」

伸手想拍拍女孩的頭。對方露出不悅的神色,閃躲。我的手停在半空。

奇妙的感覺。某種吸力,某種磁場,某種澎湃的能量。在魔法師集會上,曾經感受的那股熱流。

我愣了愣,收手。感覺很快消失了。

「那麼...」端詳女孩一會,鞠躬。「...祝您一路順風。」

我轉身,扛起薩爾達,大步往 M 所指的方向前進。M 微笑,摸摸女孩的頭髮。

背後傳來 M 愉悅的聲音。她似乎完成一件大事,心情極好。

「如果,救世主要什麼豐功偉業的話...不妨讓那些閒著沒事的小魔法師來徹底燒了這地方吧。」

「恭敬不如從命。」我沒有回頭。

薩爾達的胸口在肩上微弱地起伏著。這就是凡人脆弱的生命嗎?

進入建築物。信封放在一旁的桌上,八成是洛達維可答應的衛星空照圖。推開一側的門。刺激的腥味混合焦味,直衝鼻腔。

血。

沿路灑著血跡。有過一場激烈的打鬥。

安靜。除了薩爾達細微痛苦的呼吸聲,什麼聲音都沒有。

繼續往前,出現一扇半掩的木門。門面潑染大半暗紅血跡。門把碎裂。

舉腳,輕推開門。一個豪華...曾經豪華的寢室,彷彿被無數雙手撕成殘破的碎片。數道巨大的裂縫,半壁燒焦的痕跡,血漬遍佈。

寢室中央仰倒一個人。老修女。雙眼圓突,似乎看到什麼極其令人驚駭的事物。雙手成爪,僵立半空。半凝固的血液,緩緩滴下。

胸口,插著一道快要碎裂的木杖。

放下薩爾達,蹲跪在老修女身旁。手指沾一些鮮血,湊到鼻間聞嗅。甜美而刺激的氣味。令人回想起,在班森家喝的處女血...不,根本無法相比。

淺嘗。美好的感覺,全身充滿了力量。

深吸一口氣,闔眼。左手握住 Maderina 胸口的木杖,撫挲。木杖上有細微的雕刻,但已很難分辨。

睜開眼睛,溫柔地整理老修女的頭髮,露出頸部。

滿意地微笑,身體微微顫抖。左手突然用力,扭擰木杖,右手緊揪 Maderina 的頭髮,把慘白的項頸拉近嘴邊,大口撕咬吸吮。瞬間,濃稠的血液大量衝入口腔。

血。血。活著,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勉強維持鎮靜,顫抖著,試圖咀嚼這樣的感受。然而意志已搖搖欲墜。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這一切都是我的...

狠狠撕開傷口。更多血液奔流噴濺,由嘴角流淌至頸部,滲入衣襟,浸透身體內外。

一股力量在體內逐漸成形。

不知哪來的力氣,僵立在半空的那雙手,開始掙扎。我無動於衷。掙扎終至成為無意義的顫抖...

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了。鮮紅。最後一滴血,染紅了視線。

「...Giovanni!」腦海迴盪著無聲的詛咒。

身體不由自主地痙攣。異樣的感覺,彷彿被巨大的力量吞沒。灰燼撲上我的臉。我的雙手,忽然一把抓空。

無力地跪坐,雙手高舉。嘴快速地開闔,不時淌出鮮血。

一片血紅中,我看到一幅美麗的幻境。

金色的寶座。一個身穿細緻亞麻白衣的人端坐,頭戴冠冕。

仔細辨識,我滿意地笑了起來。那個人,是我。

坐在寶座上的人是我。

「是我...哈哈哈哈...是我!」

汪洋血海,翻湧著。像傳說中的末日一樣。我狂笑,雙手高舉。

「史坦非!...史坦非!」有人呼喚。

「是我!哈哈...咳...」

「你殺了她?!...是你幹的?!」有人搖晃我的身體。我不悅地揮開。

「誰?你說什麼?」強睜雙眼,往聲音來源望去。

「你...你做了什麼?」

視界一片朦朧,又逐漸聚焦。眼前出現卜洛克的面孔,臉色死灰,似乎非常疲憊。

「咳...快救薩爾達...奧...伯龍呢?」我的聲音斷斷續續,全身卻力量滿盈。

奧伯龍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看到我,露出恐懼的神色。

「外面桌上...有份...地圖,快找人...把這裡燒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孩子呢?!」老教授死命扣住我。

我不願從狂喜中甦醒,仍想慢慢品嚐力量的滋味。索性拋開卜洛克擾人的問題,閉上雙眼,仰倒地板,假裝昏迷。

哈...這種感覺,比嗑藥爽千百倍。

房內留下一襲黑袍、血液、和燒焦的氣味。而原先的軀體,已不復存在。

「薩爾達...喂...你不要緊吧!!」奧伯龍的聲音。

「他已經死了。」

「不會吧!!啊啊!」

「天快亮了...我去找找...那個孩子在哪裡...」

我心裡一驚。發出沈默的嘆息。

老教授沈重的腳步聲,緩緩消失。奧伯龍抱著薩爾達的屍體,嗚嗚哭了起來。天師的死讓他非常傷心。

我呻吟著,慢慢撐起身體。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你不是跟在他旁邊嗎?『天師』怎麼會掛掉啊!到底是誰下的毒手,是誰咬的!!」

「什麼!?薩爾達...剛剛還活著啊!雖然重傷...」

奧伯龍瞪著那怵目驚心的傷口,滿臉悲痛。

「你...等等。」我奔到房外,抄起信封,回來,塞到奧伯龍懷裡。

「...做什麼?你...告訴我,『天師』怎麼死的!嗚嗚。」

「把薩爾達傳送回去。快!說不定盧伊克還有辦法!」

「他已經死了...是誰咬的...嗚嗚,我沒聽過人死可以復活...我要報仇啊啊!」

望著奧伯龍欲言又止的扭曲臉孔,某個念頭如陰影般,瞬間襲來。冷汗無聲息地爬滿背脊。

不、那個傷口本來就有的...不是我...

我殺了他嗎?

用力搖晃腦袋。是我嗎?望向薩爾達的屍體,上面的咬痕,在進來之前就有嗎?可是我說...哈哈...是我...是我!

是我嗎?

我試圖分辨奧伯龍的表情,但什麼也無法確定。

「不是!不是我!!」大吼著,我攫住奧伯龍肩頭,用力搖晃。「快把他傳回去!」

奧伯龍用力回推,彷彿生氣的小孩。我重心不穩,滾倒在地。

「你、你...史坦非...你!」老教授的腳步聲闖了進來。「那個孩子不見了!還有那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史坦非!」

「哼。原來你關心那小鬼的程度,還勝於關心薩爾達!算了!我自己來!」我扛起薩爾達,準備離開此地。

「你...你說什麼?!」老人睚眥欲裂,全身發抖,一貫的冷靜消失無蹤。「等等!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到底去了哪裡?!」

「嗚嗚...是誰下的毒手!」奧伯龍哭坐地上,不時投來懷疑的目光。

我一聲不吭,大步走出房間,踏進壁爐的密道。

夜晚的清冷空氣迎面吹拂。薩爾達的屍體餘溫尚存,然而,我知道,會很快地僵硬、變冷。

路上不斷反覆回想。如果早點把他弄走...還有,那咬痕,究竟...?

那是一開始就有的,不是我。

不是我咬的。

薩爾達啊,走這一趟的風險,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沒什麼好抱怨的。不過,即使不是為你,為我自己,我也會找拷問者清算這筆帳。

可是要如何證明...我用力搖晃腦袋。什麼證明!我史坦非不須要向別人證明!

甬道口出現亮光,探頭。後面,卜洛克和奧伯龍也跟了上來。

「怎麼樣?人救出來了嗎?」盧伊克滿臉欣喜。

「嘿嘿,那些藏書都是我們的了!」另一個奧伯龍跑了過來。

我輕輕放下薩爾達,頹坐一旁。

「......!!!」

「啊啊!喂...?『天師』?這是怎麼一回事?!」

同樣的戲碼,再度上演。有人不敢置信,有人滴下淚水。

「盧伊克...沒救了嗎?」我問。

「他已經死了...嗚嗚...」她掩嘴,淚水不斷滴落。

「好。」點頭。掏出香菸,緩緩抽著。

「任務失敗了。那孩子...也不見了。」老教授踏出甬道。

空氣中瀰漫著煙味,我也說不清自己的感覺。

眾人決定於破曉時安葬薩爾達。

回到魔法師會議所在。哀悼弔喪的人絡繹不絕。我沒有說明真兇。對於死因和兇手,也流傳著眾多臆測。

一切都那麼令人厭煩。梳洗,換了套衣服,雙手卻似乎仍舊沾滿血腥。

點一根煙,深吸一口。只覺淡而無味。

希望今天,可以做一場好夢。

輕微的震動,手機來電。是 Giovanni。

「我是史坦非。什麼事?」

「Congratulation。」女人笑吟吟的聲音,非常愉悅。

「彼此彼此。」

「我們美好的友誼...一切都還順利嗎?」

「還不就是如此。人生。現在,願意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走出建築物,漫步到一棵大樹底。天快亮了,晨星稀微。

「呵呵...這對你來說重要嗎?救世主?」

「也許。也許不。」

「是嗎?那你又何必問呢?」

「我喜歡問。就好像妳喜歡問那女孩的名字一般。」

手機那頭,傳來銀鈴般的愉悅笑聲。

「有一種說法,如果魔法師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姓名,那麼,等於是...願意把命交在對方手上。」

「這個有趣。」我也笑了。

「不過,在某個古老的年代,像我這樣的女子...」我彷彿可以看見,電話那頭,M 純潔柔和的微笑,與姣好的臉孔。「是否,只有我所愛的人,能知道我的姓名?」

「喔。希望洛達維可也這麼想。他熟悉的女性名字,想必不少。」

沈默,片刻的沈默。我不禁惡意地想,如果洛達維可在她身邊...

管他的。我不在乎。

「...哦,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或許今晚我死了個朋友,心情不好。妳就當沒聽見吧。」

「是嗎?也許,等他醒來,我可以好好問他...這個孩子,是否真忘了我?」

孩子?我想。孩子?不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我沈默著。

「我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她似乎興致很好。

「沒有我們,妳也辦得到?」

「今晚?」愉快的笑聲。「不,榮耀屬於你們。All yours。」

「但成果屬於妳。我的女王。」

「你知道嗎?史坦非...」我耐住性子,等對方止住笑聲。「那不能是『Giovanni』幹的啊。不是我,是你們。這樣對我們都好...呵呵。」

「我瞭解了。以後有『用』得到我史坦非的地方,還請多關照。」語帶譏諷。

「Lodavico,我的孩子...快回來吧。」話聲偏了偏,語調輕柔,似乎正對著話機另一端的某人說話。

怎麼回事?洛達維可去了哪裡?這些怪裡怪氣的傢伙。

「呵呵...不要生氣,史坦非。我們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啊。如果妳一開始就提醒我,我需要什麼。」

一種異樣的感覺,四面八方灌入冷風。烏鴉的尖銳啼叫聲迴盪。我皺眉,環顧四周。不祥的預感。

「...Lodavico?Lodavico!不...不!天哪!」M 哭叫著。

「怎麼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有些遙遠。然而,手機斷線了。

震動。身旁的樹幹劇烈地搖晃著。

地震?

我試圖保持平衡,但幾乎站立不穩。

地震!

嘖一聲。我不安地打量星空,暗自推算離天亮還有多少時間。遠處傳出哭叫聲。轟隆隆,魔法師的小屋震動著,有人跑了出來。

接近黎明的天空一片血紅。巨大的晨星宛若閃爍的血色眼睛。

該死!天快亮了!我慌亂地尋找躲藏地點。

人群四處逃竄。待在室內不是,待在戶外也不是。

忙亂間,一腳踏空。我滾倒在泥地上,滿臉沙土。

薩爾達的墓穴。新掘好的。

「朋友,借住一宿。仁慈寬厚的你想必不會介意...」

說著,我手忙腳亂地往自己身上覆蓋沙土。墓穴震動,抖落更多沙土。眼見自己就要被淹沒...人群鬨鬧,轟隆隆地有什麼在響。好冷,這裡好冷。我不顧一切把身體縮成一團。

然後,我看到、愣住、睜大眼睛。

薩爾達的臉。冰涼,蒼白,毫無生氣。

眼珠轉動,望向我。

無數的死者,蒼白的幽影,站滿了大地。

這世界,亡者,本來就比生者多。

回過頭,黑暗吞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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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Timeout / Ath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