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tone Wakabayashi] 9 / DAY 5


我有種奇異的恍惚感。

強風呼嘯,令人幾乎要站不穩。勉強抬頭仰望,這裡沒有月亮,更沒有路標。天空像是破了一個洞,或是有隻巨大的紅色的眼睛閃耀著。這種散發出妖異紅光的不祥星辰,記憶裡從沒見過。

但是不遠處有一棵樹。強風中它的枝枒搖動,形狀有點眼熟,是那棵「吃人樹」?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房子、道路跟大家都消失了……我下意識地摸摸原本帶在身上的東西,結果什麼都沒有。

冒著強風我朝大樹前進,荒原的地面如同沼澤般泥濘,四處也散亂地長著被吹歪的雜草。

槁朽的楠樹上滿佈著瘤結,巨大驚人,就像是……人頭。這個念頭讓我一陣噁心,卻還是忍不住伸手輕觸樹幹。它的質地滑滑的,有點溫度,也像人類的軀體,但已垂死、衰弱。

突然那些瘤結變的明顯,我訝異地收回手。如同先前夢境中、城門上垂掛的,它們變成一張又一張我認識的臉。那些臉孔每個都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煉獄裡掙扎的靈魂。

「這、為什麼會這樣?」

樹梢擺動,沙礫飛了過去。我端詳樹根,它像是從眼前的土地吸收養份,但枝葉枯死了一半。放眼望去土地一片乾涸,好像沒有水源。我思考半晌,咬破手指讓一小滴血液滴在根部,希望多少能滋潤這顆樹,緩解那些人的痛苦。

手指末端輕微的疼痛伴隨異樣的恍惚感,樹身微微顫抖,那些臉孔忽然變得更鮮明。痛苦的、絕望的、苦惱的、哀傷的表情,像在靜默中也會放出哭喊聲。

鼓起勇氣我貼近他們,伸手碰觸著他的臉,松浦的臉上有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像是徘徊在掙扎之中,也像是有種莫大的孤獨與恐懼,滿是不安和惶恐的陰影,微弱的體溫彷彿有脈搏般地跳動。他凝視著我,想要說些什麼,我忽然覺得非常、非常不安,希望這句話永遠不要說出口。

突然間兩腳懸空,我往下墜落……不斷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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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白色的房間,我發現自己在熟悉的地方,病房。空氣中有消毒水的氣味,難聞的床單,乾硬的家具,四面白牆圍繞。

「不會吧,我不要又回到這裡……我應該已經好了?」我厭煩地坐在床上,卻發現對面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小孩。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黑髮散亂在枕頭上,身上綁著繃帶。

我拉著點滴下床,察看小孩床邊的名牌,上用英文寫著:『Tohru Matsuura』。

不會吧?我走到床邊觀察,小男孩身上纏著的繃帶多到令人怵目驚心。我輕輕撥開他的頭髮,確認他額頭上是否……然而他光潔的額頭只有一抹藥水的污漬,黑髮柔軟的感觸還停留在手指上,隱約可以讓人聯想起日後的松浦徹。

「你也待過這種地方……」我心想,即使如此,我怎麼會夢到呢?

突然他的身體震了一下,轉過頭想要坐起來。

「啊,你不可以亂動。」我阻止他。

他的手在白得不可思議的床單上摸索,抓住了我,大而黑的眼睛轉動,側耳像是在聽我的聲音。他的手好小,指節細瘦。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困惑和恐懼,黑色的眼睛空洞地打量著我,視線卻停在半空中的某一點,或是更遠的地方。

「好暗……一直都……」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裡沒有那種常人的明亮,我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他好像看不見。

「這只是暫時的,你很快就會沒事了。」

「每個人都這麼說,可是為什麼……」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這只能讓我更確定,這孩子瞎了。

「你受傷了,需要休息。」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柔軟而溫暖。我思忖著是否該治療他?可是,這是夢境嗎?

「我會永遠這樣嗎?」他提起勇氣問道。

「不會的。」我撫過他的眼睛,想要治好他,但是什麼事都沒發生,我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裡沒有我以為會在的東西。

「妳也生病了?」他閉上眼睛掙扎了一下,似乎不太習慣有人這樣碰他。「很痛對不對?」

我把手拿開,說:「嗯。不過都是暫時的,過一陣子就會好了。」

「妳也看到那一道白色的光了?」他空洞的眼睛一動也不動,臉孔流露出恐懼。「然後,什麼都燒起來了,整個世界,都變暗了……」

「你先不要想這些,已經沒事了。」

「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又重複了一次。

「那不然你想知道什麼?」我笑著說,這傢伙從小就很固執嗎?

「我爸媽,還有我妹妹,他們在那個病房?」

「我不太清楚,不過,也得等你好了才能看到他們?」

「可是、可是我看不見。」淚水滑落小男孩的臉頰,他壓抑著,把臉埋在被單裡。「為什麼你們說的話都一樣!」

我輕拍他的背,從他僵硬的身體可以看出他並不相信我。「我會永遠都是這樣了,對不對?」

「我不是醫生,但是我覺得你一定會好的,因為……」

「因為?」他充滿期待地說,瘦小的身體努力轉過來面對我這邊。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故作神秘地、小聲地說:「因為我見過你未來的樣子。」

「唔?」他一臉困惑。

「總、總之!很健康、也看的見。」我開始語無倫次,如果這孩子只是同名同姓的人,那可真是糗大了。

「真的嗎?」他露出笑容,整張臉像是亮了起來。「妳的病也會治好?」

「嗯。不過你會比較早出院的,休息吧……」

似乎說到出院,他就放鬆了一點。他點點頭,順從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經很習慣似地。

我凝視著他的睡臉,試圖理出頭緒。他的家人,難道說都遇難了?與之前夢境中的災難是否有關,又為何我會不斷夢到這些?我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透亮的陽光照了進來,四壁似乎在反光,一時讓人覺得目眩,外頭有個小小的花園,正中央是一棵樹。

那棵樹有薄薄的綠蔭,但是和花園並不相稱,看起來像是楠樹,很眼熟……我皺起眉頭,拉上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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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頭病房裡的小男孩已經不見了,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房間裡裝著各式高科技醫療器材,窗戶旁也有空調,冷氣發出嗡嗡聲……這是我的病房,曾經待了許久的地方。

下意識的看看手上的點滴,已經不在了,但是身體好痛,走路跟呼吸都很勉強,我覺得最好躺回床上去,這讓人感到絕望。

有人敲門。

我趕緊走回床邊躺下,把被子拉上。「請進。」

一個白衣的身影走了進來,他微笑著說:「琴音,今天舒服點了嗎?」松浦身上有種熟悉的潔淨氣味,他拿起掛在床邊的紀錄翻了翻。

「讓我回家會好的比較快。」我有點介意的看著他翻記錄的動作,其實我曾經偷看過許多次,卻沒有看懂。

「妳好好休息才會好得比較快。」他保證似地說。「出院以後妳就可以過一般人的生活。」

我忽然覺得這只是安慰的溫言軟語,然而『一般人』這個詞彙讓我腦中飛快地閃過許多念頭,許多早已遺忘的願望。「是嗎,我有很多想作的事……」

「妳想要做什麼?」他把資料又放了回去,我注意到他微微皺起眉頭,但臉上還是溫和的笑意。

「爬山、游泳……坐雲霄飛車!」我笑著說。

「應該都沒有問題,手術很成功,妳可以安心。」

「真的啊……」深吸一口氣,背部的傷口抽痛。

他保證似地說:「當然是真的。」

我的目光停留在病床頭,櫃子上那隻很醜的電動哥吉拉,阿顯來探病時,有時會拿起來玩。「人的身體可以像機器一樣被修好嗎?那我原本就是個不良品吧。」

他像是聽出我的情緒。「怎麼了,傷口很痛嗎?」

我看著他的臉,胸中滿是複雜的情緒。「不,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又回到這裡,又為什麼會……」我移開視線。「……愛上你呢?」

「嗯?妳說什麼?」

「沒、沒什麼。」

「雖然要花一點時間,也得常常進出醫院,可是為了治療……」他耐心地對我解釋,這感覺好熟悉,像是已經發生了許許多多次。「好好休息吧,沒事了,妳會恢復健康的。」他再三再四地保證。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心裡有個奇怪的聲音告訴我,這樣也好?矛盾的是我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永遠躺在病床上就什麼也作不成。即使我不是醫生,也很清楚自己的問題,松浦的眼睛可以治好,但是我的心臟?畢竟把原本正常而損壞的東西修好,與勉強讓原本就不會的動的東西運作,是兩回事。

我陷入沈思。開著空調的房間窗戶緊閉著,外面已經天黑了,只見樹梢和枝枒的陰影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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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額頭抵著粗糙的樹幹,上面的臉孔都不見了。但是好痛,這劇烈的抽痛像是要貫穿身體,是因為眼睛打開了?

突然大地裂開,四周都像是在搖晃著。地震嗎?天空中有隻惡意的眼睛,我抱住樹幹努力地想要站穩……

風聲呼嘯,我獨自面對一望無際的荒原,眼前只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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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Timeout / Gerbil